科大之问

发布时间:2017-06-21

 

  在中国科大化学物理系实验室内,学生们在上实验课(5月11日摄)。

新华社记者郭晨摄

 

  新华社记者

 

  她,低调,对大众而言并非声名远扬,静静坐落于中部地区一座并不十分发达的城市;

  她,务实,在科教领域却是举足轻重,自诞生之日起就成为我国前沿科技创新的重镇。

  她,就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近中华而后首推中科大。”中国科大在中国一流高校中成立时间最短,至今不到60年,但她却是入选“中国十大科技进展新闻”和“中国科学十大进展”成果数最多的高校;

  她办学规模很小,在诸多高校扩招的背景下,1860是招生“恒数”,但每1000名本科毕业生就产生1名院士、700多名硕士博士,比例居全国高校之首,量子通信、高温超导、智能语音等一批尖端科技成果跻身世界一流方阵……

    为什么是科大?

  科大之问,既是在当今科技革命日新月异背景下对科技创新理念的再认识,也蕴藏着人们对如何去创建中国的世界一流大学所发出的追问。

 

为国立学

——大学之大,不在大楼大校,在于大师大志

 

  80后的青年科学家陆朝阳,手机里至今保存着老师潘建伟发来的一条短信。

  2009年的一天,潘建伟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参观完“复兴之路”主题展后,给大洋彼岸的学生们分别发去短信:“希望努力学习,早日归来,为民族复兴作出贡献!”

  陆朝阳与老师潘建伟有一个“心灵契约”,老师推荐他去英国剑桥大学学习量子技术,他承诺学成回国效力,把最新理论和方法带回来。

  此前,2008年潘建伟和他在德国的团队整体回归中国科大。他那些分赴海外学习的弟子,也以极高的“归巢率”陆续回国。如今,潘建伟和陆朝阳等不负约定,他们的团队不仅实现了世界首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的升空,而且制造了世界上第一台超越早期经典计算机的光量子计算机,科研成果近年来屡获国际“年度物理学重大进展”。

  简单的君子之约,赤诚的爱国之心,这样的决定一如59年前中国科大的那些创建者们。

  “迎接着永恒的东风,把红旗高举起来,插上科学的高峰……又红又专,理实交融”——绿荫环抱的科大郭沫若广场上,镌刻在校风纪念碑上的这段校歌,无声讲述着科大诞生的使命。

  创办于1958年9月的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当时被称为“我国教育史和科学史上的一项重大事件”,初衷是为研制“两弹一星”培养尖端科技人才。首任校长郭沫若起草的校歌《永恒的东风》中的“红专并进、理实交融”,凝聚成了科大精神。

  “回想自己的一生,经历许多坎坷,唯一希望的就是祖国繁荣昌盛、科学发达……”走进科大量子工程中心一楼大厅,赵忠尧先生的话被铭刻在醒目位置。

  赵忠尧,中国科大近代物理系首任系主任,著名物理学家。新中国成立后,在美国从事核反应和加速器研究的他立即回国,尽管途中在日本被扣留达数月之久,甚至遭遇生命威胁,最终冲破阻挠回到祖国。靠着从国外拆散带回的加速器部件和实验器材起步,主持建成了中国第一台质子静电加速器,奠定了中国原子核能事业的基础。

  “没有这些先辈,我们在世界上就没有尊严。我希望团队成员每天走进实验室时都能看到这段话,铭记科大创建者的精神,记住为国服务的使命。”目前已是中科院院士的潘建伟如是说。 

  红色无疑是中国科大的底色。翻开科大校史,就是一部为国立学的报国史——

  在科大首届毕业生报告会上,时任外交部长的陈毅曾这样说:外交和科学两个行当,你们是我的后台,后台硬了,跟人家打交道才不会被轻视。

  为了强国使命,建校之初的中国科大13个系41个专业都是围绕“两弹一星”的国家战略目标,原子核物理、原子核工程、放射化学……一批学贯中西的爱国科学家站到了科大讲台上;一批批科大毕业生被派到西部从事核武器和导弹研究,干的是惊天动地的事业,但他们绝大多数却是默默无闻为国家、民族奉献一辈子。

  杨承宗,中国科大放射与辐射化学系原主任,在法国居里实验室拿到博士学位后,毅然放弃法国科学院55万法郎的年薪,接受祖国召唤,在欧美封锁的环境下,为原子弹炼出了所需要的铀,成为新中国放射化学的奠基人。

  郭永怀,化学物理系原主任,力学大师。1956年,郭永怀放弃康奈尔大学的优厚待遇,毅然返回祖国参与“两弹一星”研制。1968年的一天,为了核实一项重要数据,郭永怀在从青海返回到北京时不幸遭遇飞机失事。人们震惊地发现,他同警卫员紧紧抱在一起,几乎烧焦的两具遗体中夹着的珍贵绝密文件竟完好无损。

  ……

  先生之志,吾辈永存。

  为了强国使命,无论是在创建之初的北京,还是上世纪70年代南迁到合肥后,科大始终瞄准国家的现实需求和科技竞争力的长远战略,从“两弹一星”到“人才引进”,再到“创新型国家建设”,都超前部署,着眼前瞻性、先导性和探索性研究。 

  新世纪以来,科大科研成果再呈“加速”之势——

  为实现清洁能源,刘万东教授在两年前率领团队建成了我国首台反场箍缩磁约束装置,探路稳定、可靠的核聚变能获得途径;

  2015年中国首颗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悟空”发射升空,科大核探测与核电子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安琪率队设计研发了卫星上关键载荷——BGO量能器,如同悟空的“火眼金睛”;

  面对移动媒体语音的新形势,科大毕业生刘庆峰带领团队实现了关键技术的不断突破,在国际上占领了中文智能语音技术的制高点……

  时空穿越,一脉相承。

  如今的科大,“千生一院士”,海外英才归国量不断攀升,是中国首个顶尖大学联盟C9高校成员之一,是入选中国十大科技进展新闻和中国科学十大进展成果数最多的高校;建有国家同步辐射实验室、合肥微尺度物质科学国家实验室(筹)等国家级科研机构。

  “逐聚变能源美梦始于足下之足下,解等离子体朦胧终赖基础之基础”——这是刘万东教授为建成我国首台反场箍缩磁约束装置创作的一副对联,“核物理研究,是科大人的自豪底气,是不变的基因,但投进来就是一辈子,要一代人、两代人往下传,要有‘死士’精神,耐得住寂寞,抵得了诱惑。”

  凌寒独自开,为有暗香来。

  梅花,正是科大校徽的图样。坚韧不拔、为国立学,成为激励一代又一代科大人屡攀科学高峰的精神因子,也是中国科大创建世界一流大学不竭的动力源泉。

 

守拙崇教

——静水深流,严谨求真,厚植适宜科技创新的沃土

 

  科大校园内的路名少有韵味:“勤奋路”“红专路”“理化路”……;更简单的是系名:一系,数学系;二系,物理系;三系,化学物理系;四系,近代物理系……;连校内教学楼和实验楼,在科大人口中也被简化成教学一教、二教、“十八层大楼”……

  大象无形,简单质朴。

  科大治学严谨,学术之风浓厚。几代科大人保持刻苦严谨的学风校风仍是中国高校中醒目的一道风景线。

  这里是大师教学的殿堂——

  “今天同学们来到科大,一定要知道你选的专业、你从事的行业在中国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在世界格局中的单点创新意义是什么……” 

  2017年5月26日,科大容纳千余人的大礼堂内座无虚席,大一新生最后一节“科学与社会”课正在进行,科大校友、科大讯飞董事长刘庆峰正在讲授人工智能走势。

  此前的一个学期内,万立骏、潘建伟、王中林、曹雪涛等院士已陆续给新生讲授过这门课。

  让大师、教授执教一线是科大的传统。科大的学院院长、系主任大多由中国科学院研究所的院士、专家兼任,学生有比其他大学学生更多的机会与科学大师对话。

  毕业于科大的我军空气动力试验技术专家胡成行回忆,从本科一年级起,华罗庚、严济慈、郭永怀这样的科学大师当时就给他们上课,这些大师不仅讲课精辟、清晰,更言传身教了严谨求真的治学态度。

  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从“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彭桓武、陈芳允、于敏,到近年来陆续问鼎“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的赵忠贤、陈仙辉、潘建伟等科学大家,都站在讲坛上解疑释惑。

  史济怀,这位自1958年科大创办的那一天开始走上讲台的著名教授,在本科生讲台上一讲就是50多年。退休返聘后,他仍然坚持一周6课时的工作量。他讲授的《数学分析》、《常微分方程》等多门基础课,至今仍在网络上被学子们热搜学习。

  这里有新人们施展才华的广阔空间——

  在科大,有崇师尊长之传统,但少有论资排辈之弊端和学术门户之见。从建校初期,老一代科学家们就带来了学术上“和而不同”的良好风气。数学系华罗庚、关肇直、吴文俊“三龙”同掌一门课,轮流登台授课,按照各自风格培养弟子,在校史上传为佳话。如今,在科大量子研究领域,郭光灿院士虽与后辈杜江峰、潘建伟等人的研究路径不同,但并不以学术权威自居,为晚辈让路铺路的宽容氛围仍是美谈。

  受益于包容的学术氛围,一批70后、80后的教授、学术带头人在科大不断涌现。陆朝阳,致力“多自由度量子隐形传态”研究,被《自然》杂志评为“中国十大科学之星”;马明明,因仿生智能材料研究摘取2015年度“求是杰出青年学者奖”;周荣斌,因生命科研方面的杰出研究成果,成为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

  这里还是学术不设禁区、宽容“异想天开”的乐土——

  科大许多新的学科都是从无到有地建立起来,成为原始创新的前沿阵地:如火灾科学、极地科学、量子科学,这些学科在刚起步时,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但科大总是鼓励创新,争取支持。

  前些年,工程学院的梁海弋教授总有些“古怪”的想法,比如想弄明白公鸡行走时为何颠脖子,他向学校科技处申请经费,居然得到支持。他最终研究发现,公鸡颠脖子能让眼睛更精准定位目标,这个成果就被应用于机器人目标跟踪技术之中。

  不以文章“论英雄”,鼓励学术探索——

  在科大,不以简单的发论文数和争取科研项目数来给老师计“工分”。“爱坐冷板凳、不爱接受采访”的中科院院士、科大物理系教授陈仙辉始终专注于新材料探索和研究。他在高温超导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前十多年一直默默无闻,如果严格按照发表论文数量进行考核,在一些学校可能早已被淘汰。2008年,他在国际首次获得临界温度达到43开尔文的铁基化合物超导体,突破了此前学界公认的“麦克米兰极限”。这一重量级发现刊登在《自然》杂志上,成为我国物理学科近十年累计被引用次数最多的论文,他本人也因此与赵忠贤院士等人一同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

  秀山居良木,良巢凤来栖。

  正是这种独特的精神气质和环境氛围吸引着众多人才,依恋科大、扎根这里。

  目前,科大现有的1900余名教学与科研人员中,教授、副教授占比达近七成,其中两院院士有47人,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17人,教育部“长江学者”48人,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116人,国家级教学名师7人。

  量子计算专家杜江峰院士,从本科算起已经在科大学习、生活和工作了30多年。他坦言,无论是从待遇还是从地理环境上,确实找不到待在合肥这么多年的原因。甚至他的父亲至今还对他没有去大城市耿耿于怀。“可我不愿意离开,这里有种独特的精神在吸引我,我喜欢这个地方。”

 

红专并进

——勇于创新,追求卓越,报国育人创建国际一流大学

 

  能否是一流的大学,不在级别高下,不在追名逐利,而在是否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是否守得住“板凳一坐十年冷”的报国育人志。  

  “多年来,科大人始终坚守科技报国、锐意创新的执着,严谨的校风既体现在一代代先生的治学风骨中,更浸润在一批批学子的举手投足间。”中国科大党委书记许武说。

  大学是大学生的大学。拥有国际一流的校风,才能创建出国际一流的大学。

  走进科大,仿佛置身一方净土。没有车马喧嚣,没有市井浮躁。满目所见,是行色匆匆、背着双肩包的师生;两耳所闻,是关于课程公式、实验数据的探讨。

  “处处皆有大师,转身即可讨论。”这是科大人最怡然的场景。学术一流,学风醇厚,集物理、数学等基础学科之优秀学子,曾有“不要命的上科大”之称。

  中国科大曾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前些年科大的二教楼晚自习时突然停电,于是同学们又喊又叫地往楼下走,中途突然又来电了,正在下楼的人潮立即回流。几分钟之后,整座大楼已是鸦雀无声。有旁观者惊叹:“科大人学习起来真可怕!”

  重视基础课是中国科大的传统。科大创建时,以科学与技术结合、理工结合为特色;科大的教授称,与北大相比,科大要多学工科的知识,与清华相比,要多学理科的知识。

  在我国传统大学教育强调分系分专业培养专门化人才时,科大反其道而行之,强调宽口径培养人才。所有的系都对数理化基础课程要求十分严格,一名四年制的学生,入学不分专业,前两年都需要学习数理化。

  科大物理学院的本科生谢禹至今记得,光数理这一门课,就分别有三位教授,从数学基础知识、核物理基础研究和一线科研成果三个方向进行讲授,让他“大开眼界”。

  “所系结合”的研究型教育是科大人才培养的另一特色。利用中科院下属的一百多个研究所作为科大学生的科研实践基地,本科生可以早早进实验室,“闻闻科学的味道,接受科研的启蒙。”

  科大信息学院大二学生韩金恒曾利用大二寒假专门申请去成都光电所观摩实践一周,深有感触:他所学的正是量子通信急需解决的难点之一,坚定了今后学习和科研的方向。

  因材施教,高质量培养。科大在全国高校中率先推广少年班经验,因材施教、实现100%自由选择专业,本科一年级读完后,学生可根据学习兴趣和学习效果,申请自由调换专业。遵循人才培养规律,实施“精品”培养。

  科大一贯把学生定位于大学的中心。“1860”,这是科大近十几年来几乎没有变动过的本科招生人数,被戏称为“恒数”,即便在全国普遍追求规模和扩招的时候,科大仍然不为所动。

  中国科大的主要考虑是,让学生拥有充裕的优质教育资源,以保证教学质量的不断提升。

   “来到科大,会意识到老师和身边同学的价值追求,更加注重的是对祖国、对科学的赤诚,人就会变得不俗。”马上就读大二的00后姑娘郭尖尖在科大的熔炉里淬炼成长着,“我承认我被影响了、改变了!”

  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才有希望。

  正如科大校友、中科院院士王志珍所说:中国科大拥有大学自己的独立性,保持着圣洁与宁静。“在科大,官本位是没有市场的,尊重学术是科大文化的基本色。也正因为如此,科大人不跟风、不盲从、不左顾右盼,拥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和魅力。”

  “瀚海星云”是中国科大BBS的站名——如今,在中国科大,一代又一代科大学子在这所“科技英才的摇篮”里不断成长,承瀚海之辽阔,比星云之光华。

    (记者杨玉华、张旭东、王敏、徐海涛、梁强、陈诺、胡浩、周畅)

新华社合肥6月20日电